故事一、重逢
天将亮的清晨,微咸的海风轻抚过他略有银丝的鬓角,衣袂轻扬。深邃的眼睛望向遥远海天交接的一线朝霞,阳光已渐渐挥洒。
灿金的涟漪,透澈的海浪,托起无数珍珠从他脚边滑落。
几日连绵的阴雨业已散去,惟有淡淡的特殊清香残留,混着略腥的大海气息将绚烂的幽舞月送去,迎来即将烈日炎炎的烈汐之月。
他修长的十指轻抚过温白如玉的骨笛,悠扬的曲韵荡漾,被海风送向遥远的地方。每每此时,海浪中总会跳跃出许多自在的海鱼,与笛音一起飘扬。
一曲过后,他放下骨笛,轻阖双眼,在静谧的海涛中回味余音。片刻,他轻叹一声,起身缓步向村中行去,才不过半月之久,他已无法控制心中的挂念。
从何时起,自己波澜不惊的心态已泛起涟漪?从何时起,自己淡泊宁静的生活已不再安逸?或许自己从未有过波澜不惊、淡泊宁静吧。
“先生,这么早就起来了啊。”李羽辰背着竹篓在林间采药,刚巧碰到从海边归来的他,便咧嘴笑着打声招呼,“先生,今日天气甚好,是否要讲学呢?”
他停下脚步,微笑回应:“暂时不了,今天要将那些受潮的书拿出来晒一晒。”
李羽辰面对他淡然从容仿佛能平定一切的微笑时,不禁一怔。李羽辰总觉得先生身上有一种仙风道骨的味道,若天人下凡,不食他们这些凡夫俗子的人间烟火,尤其一身素雅飘逸的灵魂战甲,穿在先生身上永远是那般纤尘不染。
几息的呆立令手中的小刀轻轻划破了另一只手,让李羽辰一声低呼,回过神来。
他见状摇了摇头,在距李羽辰一丈远处,右手微动,当空抚过,在李羽辰手臂上便出现了一片柔和蓝色光点,小小的伤口立时愈合。
李羽辰轻叹一声,说道:“那我一会儿去帮先生晒书吧。”
他想了想,说道:“也好,那些书着实不少,我一人也忙不过来。”
于是二人稍作分别。
路上,他仍旧在挂念一个人,与李羽辰一样十六岁年纪,却背负着完全不同的命运、责任的人。而自己十六岁时又在做什么?想到此时,他不禁自嘲一笑,十六岁时,他与一个好友定下了一个或许荒唐的约定,最终改变了三个人甚至更多人的命运。
回至家中,依旧是铺开八张道符,右手轻翻,将道力汇在食指尖,蓝光闪烁画出太极。八张道符自然漂浮于蓝光流转的太极八方,随其旋转。
数息之间,八卦之图已急速旋转,只有中央一片蓝光与外环一圈棕黄可辨颜色。
他抬起右手在八卦中心轻轻一点,食指与中指夹住一张道符,随即八卦图如花语一般飘散,道符湮灭蓝光暗淡之后,他向手中那一张看去。
自尘儿离开的半月时间,他已习惯日卜一卦,虽然每次都是一样的结果,也明知这是宿命的安排,但终究牵挂之心甚切,不得不如此。
他本以为今日一卦的结果会如往常一样,所以只是漫不经心随眼一看,并未注意那张道符所显之字与平日不同。正当他放下道符欲离去时,略一皱眉,似乎忽然感到有哪里不对,复又向桌案看去。
“先生,在吗?”李羽辰在与他分别之后便也赶往了家中,草草向父亲交了些药材便来了这里,“先生可已吃过饭了?我娘让我给先生带来了些早点,不知……”
他的院门向来只关不锁,李羽辰在外面喊了两声就走了进来,正巧碰上他从屋中出来,只是神色间似乎与平日不太一样。虽然仍是一副淡定模样,但明明有不似往常之处,而李羽辰却又说不出来。
“先生这是要去哪里?”李羽辰问完才发现自己又问了那个从来只会得到同一答复的问题,尤其是先生的儿子久尘离开之后,除了在给他们讲学之外的时间,先生多是独自一人在海边漫步。而岛上所有的人处于对先生的敬重,从不曾过问先生的事情,还时常将家中的糕点、肉菜送与先生,以示他对孩子们教导的感激之情。
他依旧是微笑答了一声海边,便飘然离开了。
李羽辰无奈一笑,看来今日又要他一人来晒书了,其他的孩子只怕这时还在睡梦中吧,不会有人来帮忙了。李羽辰走入屋内,将东西放在桌案上后向书房走去。
待李羽辰走至书房门口时,忽然想到了哪里不对:平时只有在清晨到海边时,先生才会带着笛子,而回来之后再出去或其他时间是绝对不抚笛的,可是刚才先生右手间分明握着那管骨笛。
是心已经乱了,还是海浪真的汹涌?
此时,站在沙滩上,依旧是十六年前改变一切的地方,依旧有翻腾的浪花阵阵拍上脚背。但是漫天的花海已经飘散,心也终究难以再平静下来了。
望着海天交接那一线赤红之上的灿烂朝霞,他不知下一刻究竟会发生什么。这云霞所预兆的,是否真的是万钧雷霆?
当自己亲手放下那柄血剑之时,便已决定不再插手世俗之事,不论是累了还是倦了,总归是对这个世界厌了。权利、地位、金钱,都不过是过眼云烟,等两袖清风时,才恍然明白,原来逍遥是世间最难之事。但那时,自己已然失去了一切。
暴风席卷中州大陆的那一刻,落霞岛能否逃过噩运?此时,这些对他来说都已不重要了,伟大的创世神,早已将世界的规则设定,没有人可以改变。
算尽天下,是一种痛苦,因为当窥探到天机时,只能眼睁睁看着灾难、战争的发生,却无力阻拦,也无法说出。所以,他选择了放弃,选择了遁世,即使占卜也只用最原始的道法,不借助任何辅助。因为害怕看到他不愿预见的未来。
他忽然自嘲地一笑,转过身慢慢往村中回去。方才那一卦所显之象模糊,或许是自己多心,所以才会想到有故人前来吧?
“墨舒,你还在骗自己吗?”
听到此声,他蓦的停下脚步,这柔媚略带哀怨的声音是如此陌生而又熟悉。曾几何时,这声音的主人陪伴自己走过了数十年的岁月;曾几何时,他们执手之间行遍天下。
如今,已物非人非,这一声是真是幻?
“墨舒,你一定知道我会来,为什么不敢承认呢?已经骗了自己二十年,今天还不愿醒过来吗?”
是,他骗了自己二十年。在这世外桃源,他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想去忘却曾经的一切,他想过一个与世隔绝的闲逸生活。
直到今天,才猛然明白,一切都是徒劳的。
“墨舒,我见到寂虚子了,他希望你回去。”
他周身微微一震,寂虚子,终究还是找到自己了:“他还说了些什么?”
“没有,只是希望你能回去。还有,你那把桃木血剑已经被他送给苍久尘了。”
“你……已经见过尘儿了?你怎么知道的?”
“寂虚子,他已臻无量天尊,虽不如你能算尽天下之事,但也仅差一步了。墨舒,为什么你依旧背对着不肯见我?”
因为我不敢不愿去面对你。他心中这样说着,已经二十年了,许多事却依旧在心中,放不下。他轻叹一声,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二人彼此静立良久,他忽然听到一阵噼啪之声,耳边轻轻擦过一只小小的蝙蝠,瞬间飞至面前半丈远处,幻化回人形。
面前女子一身华贵羽衣,闪烁着淡淡荧光,肩胛两侧的羽翎与玄发一起随风飘扬。
他曾无数次想过重逢的画面,却没有想到她仍是少女的容颜,而自己的心,已然老去。
“你终究还是找到法神套装了。”
“是,可你却已经放弃了天尊,我穿这一身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
“来此应该还有其他目的吧?”
“你始终还是在逃避问题,难道就不问一问我是如何得到法神和化身蝙蝠的吗?”
“这个问题即使我不问,日后你自己也会说出来。而且,我即使不用天尊,依然可以算尽世事。”
她忽然一笑,原来他还记得,记得自己的脾气,而真正遗忘过去的人,却是自己。越是想逃离,反而越陷得深,而自己,看似仍然坚持,但已经失去本性,惟有一个信念罢了。
原来,每个人都不曾得到想要的生活。
“紫瑶,我们都在逃避,你是这样,寂虚子也一样,在这世间没有人可以真正得到他想要的,除非以生命为代价。”
“所以你决定面对了是吗?墨舒,我等你二十年了,直到今天你才肯再叫我的名字。”
“既然避无可避,面对就是唯一的选择,你和寂虚子已经知道我在这里,那我还能怎样呢?况且,我想亲眼看着尘儿去完成他的使命。”
她没有说话,只是微微一笑,第一件事已经完成,就无需多言了。继而从包袱中取出一柄剑,剑身如两条细蛇盘旋而上,隐隐透着无上威严。
他看着那柄玄色长剑叹息一声,说道:“一定要这样你才满意吗?”
她却默然不语,只是用手轻轻磨砂着剑柄处的细小金龙。
他恍然道:“原来神迹已经得到了三大神器,只差我手上那把耀阳圣尊了吗?”
“对,这是我来此的目的之一,既然你已经答应随我再入中州,那就不必考虑了。最后一件事,是要找一批高纯度的黑铁矿石,我知道你在这二十年着实寻了不少。”
——————道————法————自————然——————
“先生,书我已经都摆在院子里晒上了。”李羽辰忙了一个上午,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当,回家吃罢午饭又来到了墨舒的住处。
方一进院子便见正中站着一个女子,华衣披风,若蓝若紫,肩侧翎羽随微风轻动,略及肩背的黑发如瀑布倾泻一般。女子亦是听到有人前来,于是转过身向李羽辰看去。
李羽辰本已奇怪这陌生的美女何以会在先生家中,待女子转过身看到她的正面时,他吃了一惊,那明眸皓齿的嫣然一笑让李羽辰怔了半晌。
这时,墨舒从房中走来,亦是一身华服,金丝嵌边,纤尘不染,湛蓝如明空的披风飘然翻动,腰围处那一八卦荡漾着无限的道力。连一向不曾佩戴的首饰也是一应俱全,均是白金蓝石,望之便知此物定是举世无双的珍品。
“先生怎么……这是要去哪里?”
“羽辰,我要离开岛一段时间,你帮我照看一下院子。”
“可是先生……”
“其他的你就不用管了……”
话音落时,墨舒已与紫瑶携手一同出了院子,消失在李羽辰的视线中。
李羽辰呆了许久,尚未反应过来究竟怎么一回事,先生自早晨已有许多不似平常的地方,刚才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外来女子,且先生竟然连一贯素雅的装束也全换了另一副模样,又交代自己会离开一段时间。
李羽辰抬起头,耀阳正当空肆意挥洒日光。刚才先生与那女子从身旁飘过时,荡漾的魔力与道力也是这般耀眼迫人。
先生身上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,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?【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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